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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第十四屆全國大選中,馬來主流政治勢力一分為五,即巫統、伊斯蘭黨、人民公正黨、土著團結黨與國家誠信黨。根據默迪卡民調中心後來發佈的資料分析,巫統與伊黨分別掌握43.5%與34.0%馬來選票,而希盟則僅獲22.3%馬來選民支持。

五〇九遭遇重創、倒臺下野的巫統,一度陷入低潮。貪污官司纏身的阿末扎希(Ahmad Zahid Hamidi)以微差過半支持當選巫統主席,繼而引發退黨潮,唯以告假半年,緩解黨內脅迫自己辭職的壓力。馬哈迪欲解散巫統的傳言四起,把巫統推向懸崖,並暗中策動巫統議員退黨、過檔土團黨——這個一九四六年創立的老牌政黨,樹倒猢猻散,狼狽不已。

然而,巫統沒有坐以待斃,嘗試結合伊黨力量,向希盟反撲。這對政治宿敵相鬥數十年,衝突最為激烈的八〇年代,多少馬來人穆斯林家庭甚至因兩黨之爭撕裂感情,不歡而散。但是,五〇九後約十七個月,兩黨從達致默契讓路對方在補選中單挑希盟,再由穆斯林聯合會(Ikatan Muslimin Malaysia,ISMA)牽線,以反對簽署反歧視公約(ICERD)之名號召集會,製造機會讓兩黨最高領袖同台;接著伊黨在補選中公然為巫統站臺造勢,確認巫伊合作能取得「一加一等於二」的成效(不流失彼此支持者)後,終在二〇一九年九月十四日正式結盟,取名Muafakat Nasional。

馬來政黨在野勢力整合後,二〇一九年十月六日的「馬來人尊嚴大會」,企圖延續此勢頭,將「馬來人/穆斯林大團結」的對象,進一步擴張到希盟馬來政黨。儘管當時無法一氣呵成,卻讓希盟馬來政黨,尤其是土團黨飽受壓力。同年十一月以巨差多數敗走丹絨比艾(Tanjung Piai)國席補選後,更讓土團黨上下信心崩盤,為二〇二〇年二月「喜來登奪權」計畫,埋下伏筆。

喜來登奪權後暗流洶湧

馬來政治勢力得以整合,乃因巫伊、穆斯林組織、個別意見領袖啟動的「馬來人/伊斯蘭受威脅」輿論攻勢奏效,成功營造「行動黨華人主導希盟政權」危機感,在馬來社會散播恐慌與不安。邁入希盟執政兩周年之際,馬哈迪與安華之間的猜疑、矛盾無從釋解,環繞兩者周圍的政治領袖對不確定的未來存在焦慮——私心、權欲、偏執等張力相互拉扯,希盟最終破局。

然而,整合後的馬來政治勢力,雖然成功組織以馬來人為核心的聯邦政權,卻沒有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

先談下野的政黨——馬哈迪因拒絕與納吉、阿末扎希派系領袖為伍,攜帶五名國會議員與土團黨劃清界限,另起爐灶——祖國鬥士黨(Pejuang)。後來愛徒賽沙迪(Syed Saddiq)為擺脫馬哈迪影子,集結另一批年輕人,籌組馬來西亞民主聯合陣線(MUDA)。公正黨在阿茲敏率領一批部長級領袖出走後,中生代馬來領導陣容實力大幅度削弱,元氣大傷。民興黨敗走沙巴州選,黨魁沙菲益(Shafie Apdal)鋒芒黯淡下來。誠信黨走不出伊黨籠罩的陰影、套下的標籤,表現甚無起色。

剔除行動黨、安華、馬哈迪而籌組政府的土團黨、巫統與伊黨,則進入三黨既競爭又合作的博弈新階段。慕尤丁運用首相特權籌組內閣,在部長數量、份量方面皆壓下擁有最多國席的巫統,讓後者無法佔據主導位置。巫統目前擁有39個國席,僅透過國防部長伊斯邁沙比利(Ismail Sabri)從四席中拿下一席資深部長,內政部、教育部、財政部,甚至掌握馬來政治命脈的鄉區發展部、農業部等,皆非巫統囊中物。

更玩味的是,慕尤丁委任國陣總秘書安努亞慕沙(Annuar Musa)為聯邦直轄區部長,卻同時委任土團黨的莫哈末拉茲(Mohd Radzi Md Jidin)為教育部長(資深部長之一)。論資歷,安努亞慕沙馳騁政壇逾四十年,曾任青體部、鄉區發展部部長,而現年四十三歲的莫哈末拉茲僅從政三年;論選績,五〇九大選中,前者在格底裡(Ketereh)國會選區三角戰中挫敗得票墊底、險些痛失按櫃金的後者。如今後者官位凌駕前者,不管是安努亞慕沙或巫統,一樣不是滋味。

掌握十八個國席的伊黨,表面上扮演巫統與土團黨之間的「和事佬」,實地裡卻打著「左右逢源」的算盤,以「造王者」身份讓自己水漲船高。雖說三黨一致劍指馬來人/穆斯林選民市場,但伊黨在市場定位上尚能與巫統、土團黨錯開。伊黨以伊斯蘭為政治鬥爭議程,勢力盤踞半島東海岸與北馬;同是以馬來民族主義為鬥爭路線的巫統與土團黨,則在西海岸開打,甚至穿越南中國海,廝殺到沙巴。

顯然,伊黨深悉在「Muafakat Nasional」這個一對一的模式裡,巫統會吃定自己。論專業形象與治理能力,伊黨擺在前線的領袖,選擇有限,與巫統爭官位、搶資源,必處於下風。如今,土團黨能瓜分巫統市場,兩者較勁時都需要借助外力。舉個例子:倘若未來土團黨得席少於巫統,而慕尤丁堅持蟬聯首相,則需要伊黨議員湊數。在一票不能少的情況下,伊黨用支持交換官職、資源,是目前對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由於巫統當下最高領導層多為官司纏身,慕尤丁與土團黨得以佔盡便宜,填補要職空缺。慕尤丁讓形象欠佳的巫統資深領袖坐冷板凳,卻也同時讓形象相對正面的巫統中生代領袖如希山慕丁(Hishamuddin Hussein)、凱里(Khairy Jamaluddin)掌管不在權力核心的外交、科藝部,在巫統兩派之間製造矛盾——舊勢力擺不上臺卻揮之不去,新進勢力於是擠不上來。納吉在SRC公司案中罪成的高庭判決,更激化兩派矛盾,例如凱裡就頻頻疾呼巫統「向前走」,明示資深領袖讓路新生代。惟納吉勢力在巫統依然老樹盤根,把支持者對自己的同情轉換為對國盟政府的不滿,而他在網上、民間掀起「Bossku」旋風後,更不可一世。

國盟模式撐不下去

簡言之,當三黨成功把共敵行動黨剔除後,三黨之間的矛盾、施政弱點,與勾心鬥角,即開始一一浮現。

慕尤丁內閣成員多達三十二人,外加三名部長級特使、三十八名副部長,臃腫程度僅次於納吉時代最高峰的三十七名部長,另加三十二名副部長。儘管如此,慕尤丁內閣在投入運作後,很快便出亂子,惹人詬病。以對抗新冠肺炎疫情為例,衛生部長阿當峇峇(Adham Baba)發表「喝溫水殺菌」誤導性言論,至今尚未收回道歉。高教部長諾萊妮(Noraini Ahmad)不止一次在政策上反覆,造成混亂,大專生無不大吐苦水。而教長莫哈末拉茲慢半拍的決策亦引惹家長不滿,只能抬出「第一次面對此危機」理由,給自己開脫。

伊黨黨籍原產業部長凱魯丁(Khairuddin Razali)因土耳其返國後違反自我隔離標準作業程式(SOP),如今已成了慕尤丁政權致命的累贅。在此個案中,慕尤丁左右為難,因為凱魯丁若不出席七月十三日下議院會議,其撤換議長之舉遭否決的風險將大大提高。然而,若不以同樣標準追究凱魯丁,不管是前線醫護人員,抑或違法受罰的平民百姓,同樣不服。慕尤丁最近否認自己雙重標準,並祭出「藤鞭論」的演說,即在社交媒體上引爆反彈,可見一斑。

把伊黨總秘書達基尤丁哈山(Takiyuddin Hassan)安置在首相署掌管法律事務,後者於是直接面對「何時通過《三五五法案》【修改《一九六五年伊斯蘭法庭(刑事權限)法令》】」、「莫哈末阿迪何時沉冤得雪」的壓力。巫伊在野時大力渲染宗教、族群課題,指控希盟馬來政黨任由行動黨使喚,更利用阿迪之死(Muhammad Adib,在一場拆遷興都廟騷亂中殉職的消防員),攻擊時任非穆斯林總檢察長湯米湯姆斯(Tommy Thomas),暗示後者包庇暴徒。巫伊入主布城後,《三五五法案》課題並未迎刃而解,面對群眾質疑時,伊黨署理主席端依布拉欣(Tuan Ibrahim Tuan Man)辯稱「以前火爆(施壓),因為當時是在野黨!」

二〇二〇年十月之前,國盟尚可依賴慕尤丁走高的民望,撐住局面。慕尤丁上任首相逾兩百天,沒有口號,更無願景,讓人印象深刻的唯獨成為惡搞材料的「jangan ke sana ke sini」。他深諳「少說少錯」的道理,儘可能迴避媒體,在直播鏡頭前念出撰稿員寫好的演詞,一次脫稿的玩笑「如果夜店永久關閉也好」,就立刻碰釘子,讓業者心驚膽跳,至今都未公開澄清,究竟是政府立場抑或首相戲言。隨著內閣成員一再闖禍、慕尤丁政府雙重標準作業卻向人民揮出「藤鞭」,其走高的民望如今已扭曲成一個問號。

這個以土團黨、巫統與伊黨馬來領袖為主的政權,很快就來到了瓶頸。在野的巫伊可以借煽動馬來穆斯林情緒上臺,惟執政後就要往中間調整,理性論政,為一頭熱的支持者潑了冷水。礙於施政專業能力,甚至政權本身正當性的不足,加上個別黨派利益的牽扯,在沒有共同綱領、毫無方向的領導下,馬來政治很快來到政黨重組的十字路口。

不管安華是否掌握「強穩的多數議席」,慕尤丁以一一三對一〇九國席微差多數撐住的政權,只能是拖一天是一天的苟延殘喘。把時間線拉長,這是馬來西亞後五〇九的政治新常態,是建立新政治模式的摸索過程——政客的權欲與私利,和社會的躁動與不安,搓揉而成。我們推翻了巫統一黨獨大的舊模式,如今苦惱著如何建構一個多元相處、差異共存的政治方程式,同時也思索著如何把廉政、誠信、公正、自由等價值一併擺上軌道。

我們都在摸著石頭過河,偶爾進兩步退一步,有時甚至踩空而濕了全身。這是一個相互磨合、學習、成長的過程,由於不容易,未來的成就,才可歌可泣。

*此文刊登于《当代评论》(2020年10月14日):https://contemporary-review.com.my/2020/10/14/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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