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醫學、法律、經濟等是門專業,媒體呢?在過去,中文媒體從業員多來自傳播系、媒體系、中文系,或受過基本媒體訓練,甚至邊做邊學的非本科生,在具備表達能力、文筆通暢的基礎上,培養新聞觸覺。
然而,隨著時事課題日益複雜,新聞從業員要掌握的知識就越來越多——例如採訪飛機失事,一名記者就需要對航空領域有基本的認識;追查1MDB醜聞,則要有財經知識的基礎;報導新冠病毒肺炎,不能沒有醫學常識。若說過去記者是「通才」,並具備把艱澀理論簡化為門外漢看得懂的語言之能力,如今記者本身需惡補專門領域的知識,即使非專才,也該略懂其中原理,避免犯下低級錯誤。
再者,媒體發展日新月異,新聞處理的操守、倫理,也有了新的爭議。例如:當某君蓄意在投票進入倒數階段向政敵拋出虛實參半的指控,旨在讓對手來不及回應,繼而左右選情,則媒體該當如何處理?又或,攝影師應該與罹難者家屬保持多遠的距離,不以面部表情特寫鏡頭消費受害家屬的眼淚與哀傷?在媒體、學界,這些都是經一事長一智的反思與檢討,不能以「鏡頭是中立的」為藉口,推搪責任;小編「你清高就別看」的霸氣回應,更非答案。
新聞從業員是專業人士嗎?
若媒體也是一門專業,則新聞從業員,是不是專業人士?有道扮演「看門狗」角色的媒體,是司法、立法與行政權三大支柱以外的「第四權」,肩負監督三權的使命。既然如此,首相、議長、大法官與總編輯並列時,後者是否與前三者平起平坐——無論從權力結構,抑或社會地位角度而言?否則,媒體矮人一截,拿什麼監督三權?例如:若媒體出動總編輯出席首相直播記者會,卻只能遵循首相新聞秘書事先囑咐,在特定課題範圍內發問——「看門狗」豈不就成了萌萌噠的毛孩兒嗎?
從權力結構,在諸多鉗制媒體自由的惡法下,媒體(人)乃砧板上的魚肉。要扭轉此不對等的權力關係,媒體(人)首先要建立自己的公信力,累積專業威望,有待一日,挾社會力量為己正名。問題是:如果記者、編輯可以大意到將惡搞網站BERMANA誤當官方新聞社BERNAMA(《馬新社》),摘取前者內容做新聞,對於該記者或編輯的查實能力,讀者還能寄望什麼呢?又或,如果代表報館立場的社論按字面意思解讀「直升機撒錢」經濟理論,嘲諷言者「腦袋進水」,讀者能不質疑媒體人的專業能力嗎?
喜歡與否,我們偶爾依賴媒體資訊,在生活上做一些或大或小的決定。換句話說,替我們在資訊品質上把關的媒體人,必須是一個優秀、傑出,甚至在某個程度上,值得信賴的人才,因為他能影響社會的判斷。一個小編只要以本地新增確診人數走高的趨勢,營造恐慌的氛圍,然後在民調上設計兩個選擇:解散國會或緊急狀態,就可以將輿論導向「緊急狀態」的選項,以設計民意來製造民意。
身為媒體視聽人,我們該如何要求具備「帶風向」能力的新聞從業員?
新聞從業員不能「不在狀況」
要求所有新聞從業員對工作充滿熱忱不切實際,畢竟大多數的我們,工作不過是為了月底繳付水電單、車房貸、保險等。然而,如果我們要求書局門市店員必須知道什麼種類的書籍擺在哪一個書架上,要求新聞從業員至少說得出當下的狀況,就是基本的門檻。
以跑政治線的媒體人為例,當其友人問起本地政治局勢,除了「很亂」、「鬼打鬼」、「天下烏鴉一般黑」之外,他/她能提供什麼樣的分析,是其友人無法在社交媒體浩瀚留言中獲得的洞見?如果在政治前線的新聞從業員尚無法釐清狀況,我們如何寄望社會能根據其報導,洞悉事情的全貌與真相?
這解釋了何以2020年2月下旬上演的「喜來登奪權」戲碼中,我們無從知曉那不長不短的七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即便開著直播,都追不上事態發展的進度。退一步說,「喜來登奪權」來得太突然,甚至當時處於希盟核心的政治領袖,都未必掌握狀況。只是,事過境遷以後呢?本地媒體有沒有能力綜合各資訊來源,為整起事件拼湊一個接近真相的全貌,梳理事情的前因後果,探索重新出發的方向?
此文無意貶損或討伐「新聞從業員」,而旨在嘗試探討媒體機構掌舵人是否用心設計機制、營造健康的工作環境,提升媒體人的專業能力?須知,資源永遠短缺。延伸「喜來登奪權」的例子,媒體主管要決定——該以什麼比例分配人力資源,既送上前線直擊報導,又不失內容深度、格局高度的分析?
當下的情景是,媒體人一窩蜂將攝影機、手機攝像頭瞄準王宮門外、慕尤丁私邸路口,捕捉政治人物豪華轎車進出的畫面。會議多冗長,記者就堅守多久,而網民則一直在螢幕前陪等。可以想像,最終的結局必然是累與失落——記者比狗還累、網民陷入沒有期待的失落感。視屏內容可以細微到追蹤每一個從會議中步出的政治人物,還有他/她戴不好口罩拒絕評述的表情——類似此情此景的現場直播,輕易就佔據視聽人一兩小時的時間,聽記者詞窮到無話可說地發出聲音,避免冷場。
接下來呢?記者致電匿名的A,獨家爆料B在會議中受圍剿的窘境;新聞上載後,再跟進報導不甘示弱的B,如何駁斥匿名的A。這就是所謂的「很亂」,印證「鬼打鬼」的說法。但「亂局」的根源呢?媒體是否準備用長鏡頭,將政治事故放置到相關背景脈絡中解讀,從歷史演進階段的角度,敘述眼前的「亂局」?
新聞瑣碎化庸俗化
由於無從釐清政治大塊頭的「亂」,膻腥色、八卦、惡搞的瑣碎資訊,就成了出口。從社媒摘取一段「男方以馬幣999元聘金提親」的視頻,不去瞭解15秒前後的來龍去脈,就做成新聞,還分Part 1與Part 2出街,讓不知頭尾的網民子彈亂飛,也不理會是否侵犯隱私,甚至霸凌事主之嫌。同樣,源自《吹水站》的「馬幣460元漢堡包」風波,竟然演變成商家、寫手、平民集體抽水的對象——全城儼然都是人手一包Super Ring的前首相——汽水灌下後,肚子撐得很脹,仿佛一下子吃了很多,卻一下子又餓了。
類似新聞容易製造話題,網民瘋傳熱議,因此媒體不斷複製此模式,讓點擊率衝上雲霄。於是,政治亂局帶來的失落、氣餒,全都以瑣碎化的新聞治癒。放下沉重、遙遠、齷齪、花再多時間都改變不了的政治,網民投入辯論是否應該廢除聘金傳統、水魚背後女人的心機男人的企圖,樂此不疲。這肯定是掌權者要的媒體,只是,這真的是我們要的媒體嗎?
*此文刊登于《当代评论》(2020年11月28日):https://contemporary-review.com.my/2020/11/28/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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